优佳拼命把五郎拉了回来,在我强行隔开的某个空间——『感染体』主动沿途退开的这个空间里。无法相信眼前出现的奇迹——绕过我的所在往两边奔逃,去追击其他『感染者』的『感染体』们,一时间无法想通为什么会成群结队的出现在这里,一时间无法明白我为什么能平安赶到这里,优佳压下心底的疑惑,蹲下来安抚五郎的情绪。
在我检查优佳和五郎的伤势的时候,翔吾抱着曾名叫『真希』的,模糊的肉块,趔趄地向我们走来。优佳呆滞地看着被翔吾护在胸口,视若珍宝的『东西』,说不出话来。
头骨往里凹了进去,由于脑浆、大脑的缺损,颅骨的重创,头颅显得十分干瘪。身体被啃咬得千疮百孔,柔软的腹部被破开了巨大的坑洞,内脏与脂肪流了一地。手臂与两腿扭曲着,左小腿缺失,全身的骨头均已折断,连同呼吸,一并陷入了暂停。
「骗人,骗人……」泪水在眼眶打转,五郎的嘴唇嗫嚅着,只能传达出再简单不过的信息,「骗人,骗人,骗人……骗人骗人骗人!!……教,教官,姐姐,姐姐她,姐姐她还有救的吧!求求你了,帮帮她……帮帮她吧!」情绪俨然失控,五郎双手撑地,不住地向我下跪磕头,连续了很多次,额头开始渗出血来。
「五郎!别这样!」
五郎一下子打开了优佳伸过来搀扶他的手:「都是你的错,都是你拉着我,都是你拉着我不去救姐姐……凶手!你这个凶手!」怒火中烧的男孩狠命推了优佳一把,女孩也顺势跌坐在地。
「我……」优佳一时间不敢冲上去说话。
「她死了。」
我平静地阐述着真相。话音正落,三人间的气氛都凝固了。接着最先传来的是,优佳低低的呜咽。
「骗人。」五郎带着酸涩的笑,崩溃地看向我,似乎不敢相信我刚才到底在宣告些什么,「骗人……姐姐她,姐姐才没有,这么轻易死掉,姐姐她才不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!!!!!!!」
什么也说不下去了,连看向那具不成样的尸体的勇气也没有,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温柔的姐姐,五郎痛苦地抱住脑袋放声尖叫。
这样的伤势,就连我想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,也是没有可能了,内脏都被啃食一空,从根本状态上就陷入了『死亡』。无力回天。
「……五郎,冷静点。」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失去家人的他。
脑袋埋在膝间,失去重要的内心支柱的五郎哭了很久。
「……对,对不起,教官,对不起……优佳……」直到情绪稍稍冷静下来一点,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想要安慰自己的优佳做出了什么举动。但是,除了哭泣以外,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做正式的道歉了。
「没关系的哦,五郎。」优佳又把手重新搭在他颤抖的肩头,安慰他,「失去重要的人的心情,我是……可以理解的。所以,不要自责。」
「呜……呜,要是,要是那个时候,我拼命阻止到这里来,姐姐她,姐姐她就不会……!」在优佳的怀抱中,五郎自责地抠着手指,哭得很伤心。
来晚了。
我渐渐明白了过来,我来晚了。想要拯救的对象之一,已经在袭击中丧生。
真希吗……明明只要一直不要命地往前跑,恐怕就能逃出隔离区了,明明有着这样的机会,明明能够不必受不必要的伤害,竟然会为了拯救翔吾不惜停下脚步。明明有着宏伟的梦想,明明总在看向远方,最终却还是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倒,真希……善意毕竟是会害死人的。
「……我理解你们的心情,但是,各位,我们没有在此逗留的时间了……」我看了一眼正横在我眼前,正试图遮挡航拍摄像的纪子。我知道,因为这件事,我一直令他们疑惑的身份,以及能力,很快就要成为调查的一部分,在『大清洗』之后,被公开裁决了。
这个时候,不敢接近我们的『感染体』,以及我刚才无法解释的速度,都将成为呈堂证供。
「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。」
沉默的翔吾发言了。
「……你背后的发信器,有追踪的功能。」我诚实地回答了。
「那不是,一早就知道了吗!」想起曾被植入发信器的痛楚,翔吾吼叫起来,「为什么,你明明什么都知道,就连能够亲自对付『感染体』也是,明明都是你站出来就可以解决的事,为什么,为什么没有站出来,为什么一定要害我们沦为这种境地,为什么,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来救我们啊!」
「抱歉……」说不出除此以外的话来。
「你来的话——!」翔吾大口喘着气,「你来的话,真希就不会死了吧,我们也不会。反正倒霉的只要你一个人就好了,谁会在乎你怎么样!所以,为什么不赶过来,为什么不来救我们。真希对你来说算什么,我们的命对你来说算什么啊!」
「……抱歉。」
「为什么还在道歉,觉得道歉很管用,可以哄骗我吗!因为你,因为你没有来,因为你不肯献出自己的力量帮助我们,真希才会死……你这家伙,像你这样的家伙……!」愤怒完全喷发出来了,翔吾咬牙切齿,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后背,声嘶力竭地吼着,带血的手指狠命抠开发信器周围的皮肤,将食指准确地插入接近脊椎的位置,植入发信器的地方。嘶吼着将带血的发信器挤出来,丢在地上,因为疼痛视野眩晕,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,然后站起来,向我的所在摇摇晃晃地起身,「……明明,在我身体里安装了这种东西,明明,我都没有说什么,你却还是没有保护好真希,没有信守保护我同伴的诺言……你,像你这样的家伙!」
「够了,翔吾!」这个时候,冲到我面前拦住其前进的是优佳,她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,「教官他肯定有着自己的打算,不要再……!」
「那又怎么样,那也只是他自己的事,和我毫无关联吧!看清一点啊,真希就是被这家伙的冷漠无情害死的,要是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不该参加『大清洗』,告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,告诉我们从一开始我们就在选向一条死路,只要从最开始就否定我们,这种事,这种事就不会……!」
「你到底在说什么啊!」优佳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,「你在胡说什么,什么叫从最开始就否定我们,什么叫我们一开始就不该活着,这样的话,不就是在否定我们吗,不就是在否定真希拼命救下的你的存在吗,这不就是在完完全全在逃避真希是为了你而死的这件事吗——!还是说,你要否定真希努力的价值吗,你想要说她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吗!……到底在说什么啊,翔吾,好好看看啊,我们,是活着的,一直都活着,只是,时间的长短,只是有没有去实现梦想的机会,这样的我们和人类,到底有哪里不同了!」
「别做梦了……被当成家畜对待的我们,到底有什么地方……」
「我们,需要呼吸,需要食物,会生老病死,有感情,我们和正常人一样活着。」优佳泪流满面地说,「只是……只是,为了那绝大多数的人,必须要牺牲的那一部分而已。就算什么都被安排好了,就算很快就要死掉了,我也很开心,和真希,和五郎,和翔吾,和教官,和这个世界的所有相遇过的证明,会永远存在在我的脑海里……所以,我绝对不许,你这么说教官。」
知道在说什么吗,在为这种人辩解吗。
已经被欺骗得晕头转向了吗。
直到现在,直到这个时候,还要维护他,为什么……
翔吾失去了说话的能力,他跌坐在地,近乎崩溃地捂脸哭泣。
「这一次,尽全力争取了撤退的命令,你们可以就此回去,但下一次就说不定了。」等他们情绪稍微稳定,我说道,「……明天,幸存者,恐怕还要再回到隔离区中。」
「诶……」翔吾惊讶地看向我,似乎是不敢相信我竟然争取到了这么重要的机会。
「那个,教官?」
「嗯?」被优佳叫住,回过了头。
除了脸上的泪痕,优佳还是努力露出了笑容:「可以叫你的名字吧。」
「……可以。」
「优一,君……?」优佳突然贴向了我的胸前,她踮起脚尖,用双臂勾搂住我的脖子,在我的嘴唇轻轻点了一下,「这也是,最后一次了吧。谢谢教官,一直以来的栽培,我,一直一直都最喜欢你了。」
然后,滚烫的泪珠顺着两腮滑落。
怀抱是如此之紧,无声地宣泄着对生命仍抱有渴望的悲哀,无声地诉诸着即将迎头奔赴不归的战场的决绝,她的牙轻颤着撞击我的牙龈,情感的阀口早已无法阻挡,那如同涌动的暗潮般的心绪推动着她,推动着与吻交融的炙泪。
放不开她,推不开她,我此生度过的岁月,仿佛都在为这一刻翩然舞动,但这昂贵情感的代价是我担负不起的。
女孩长久地亲吻着我,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,在这呼吸、意识与情感均要融化的吻中——
「教官……」
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她轻声慢语。
「嗯……?」
「……我想……活下去……」
泪水倾巢涌出。
哭泣;颤抖;恐惧;不舍;依恋。
曲起的双臂支撑在我胸口。这个在我看来这般坚强,似乎不曾畏惧死亡,不曾在乎命运的女孩失声痛哭起来。她用那曾述说过美好梦想的双唇,述说出了我这辈子也不舍听见的,痛彻心扉的夙愿,「我……不想死……」
这一刻,那个曾经趴在泳圈上,在烂漫的碧海间用纯净的眼神与我对视,并献上亲吻的女孩。
那个曾在重病关头,软弱无力地靠在床榻,抱着膝盖,用那甜美笑容化作的声与形向我而来的女孩。
那个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和服,小心翼翼地兜起池中金鱼,又将它们逐个放回水中,目送鱼群逐波远去的女孩。
那个正在此刻,拥抱了我,献上了吻,哭泣着,彷徨着,畏惧着命运降下的神罚的女孩。
我这才幡然醒悟,无论她故作多么不在意,多么不害怕,甚至一副欣然接受的样子,可这强大皮囊下掩藏的仅仅是一个无助的女孩,她什么都无法改变。是那连世间的一丝美好都来不及触碰到,就被宣告了死亡的,被无数恶意侵蚀至今的,女孩而已。
她也只是,女孩而已。
她也只是,想活下去,仅此而已。
但这个只是以活下去为前提的梦想,像她胸膛中那颗装着一个小小世界的小小的心一样,碎了。
那道刺入我心底的尖锥般的哭声,硬生生的,硬生生的,将我的心,撕成了两半。
「……我不想死……」
世界毁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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